昆山玉碎凤凰叫
昆山玉碎凤凰叫
——诗鬼李贺
/频繁上
吊的咸鱼
无论是寂寂无名的平头百姓,还是才高八斗名留青史的诗人,都只是大时代的一个小小缩影。放大了去看,其生平颠簸也只是随时代洪流,逐天子心意,顺礼制礼教的悲欢离合。
李贺生于李氏,与皇帝算是宗亲,这一族中有诗人李益,“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然而中唐时期,宗室已经匍匐于X脚下。他父亲的名字是李晋肃——产生讳辩之争的咒语,父亲早逝,他是由母亲养大。幼年时期,他喜好《楚辞》,《楚辞》之中名花香草,山X怪,无所不有。
安史之乱余波犹在,兵藩相倾,盛世大唐所燃起的那一炉炉,诗人情怀添柴加火的,浪漫与壮阔的情志,此时正在兵刃的寒光冷雨下,散发出一缕缕惘然的青烟。一个朝代的颓势岂是几个书生可以扭转的,抱着酒壶望着寒潭冷月,畅想若是盛唐、若是从前的大唐……该有多少荣耀,多少机会供人实现胸中壮志豪情,无论是上场杀敌,还是挥毫笔墨,都显得如此淋漓痛快。盛唐成了一个五光十色的泡沫幻影,临镜花水月而想象,自然会觉得中唐的一捧捧冷灰像戚人的哀歌。
幻想,成了时代的主流,怀缅,是士大夫失望的来源。闭塞的仕途,不甚健康的身体,曳步于仕宦迁徙之中,仙境鬼府,皆可吟诵,颠沛流离,终于促成短寿夭亡。
– 讳辩与名剑 –
同天下所有青衿一样,李贺也须考取进士、经过重重关卡,才能穿上官袍,登天子殿。
在春闱之前,李贺就经历了名讳之争。新中举的举人,都要去府衙里领取解状。李贺名次靠前,却没有解状。按照礼法,他如果参加了进士试,他就是李进士,而与其父亲的名字李晋肃相冲。韩愈十分欣赏李贺,激动之下为其辩驳,“若是父亲的名字叫‘晋肃’,儿子就不能做‘进士’,那如果父亲叫‘仁’,儿子就不能做‘人’了吗?”在韩愈的据理力争下,李贺终于拿到了他应得的解状。
得到解状之后,他应李十二兄,京官李佩的邀请,往其府中观剑。千古写剑之名篇,《春坊正字剑子歌》诞生了。“先辈匣中三尺水,曾入吴潭斩龙子。”起句即用典,三尺水就是这把宝剑,剑刃如水,剑势如电。深入寒潭,斩灭恶龙是《世说新语》里,以为叫做周处的剑客,杀龙灭虎,豪情盖世。后面的两居室,比喻奇特,“隙月斜明刮露寒”,这把剑就像是云中渗透下来的残月之光,冷刃皎洁,寒光闪闪,锋利无匹。“练带平铺吹不起”,它又像是白色的带子一样,平铺在地上,薄薄一条,只是重量不能让它被风吹起。后面还有种种诡谲的意象,蛟胎、蒺藜刺、鸊鹈、白鹇尾……都是少见却又贴切的夸张与比喻。
“直是荆轲一片心,莫教照见春坊字。”荆轲是刺秦王的烈士,与秦王绕柱周旋,萧风寒水,丹心一片,然而春坊正字只是一个小小的文官,困于书册典籍之中,闲闲不得志。宝剑万万不能不见天日,荆轲赤子丹心不能落灰于尘世。做春坊正字的李十二兄,你我,又怎么能仅仅做这样的小官,我们出身于曾经何等强大的氏族,我们的壮志雄心难道只能像这宝剑一样只有拿出来玩赏的时候才能惊才艳世吗?
这首诗,是强烈的自我象征。然而,李贺的心事没有得到宿命的应答。精贵的剑鞘、寒潭斩龙的宝剑,都在避讳的冷雾重重里华光失色。
春闱之后,李贺一度春风得意。唯有吏部的关试,沉重地关上了他仕途的大门。还是因为名讳的原因,韩愈费尽心血为他争夺他的机会,他多年寒窗苦读过五关斩六将,聆圣人先哲教诲,悯慈母失去丈夫倚靠之伶仃,沉湎诗书,京中学子谁不赞他才华,连大儒韩愈的欣赏他都得到了,却败在了早逝父亲的名字上,诗才和治国理政的经韬纬略,他都不缺少,多年积累功亏一篑,唾手可得的官位,此时却成了他可望不可即的绮梦。
宿命翻云覆雨,宝剑坠入深渊,没有一点声响。曾经的天之骄子人中龙凤,李贺离开了京都城,但此时他尚未绝望。他决心北上,开始了三年的客游山水。
– 讳辩与神鬼 –
李贺曾经三次来到都城,又三次离开都城。
在他的游历里,他写下许多诗篇,包括著名的《苦昼短》。
他想,若是飞光不肯听人的劝留,他愿意不识青天高,黄地厚。去屠灭那驱使日升日落、寒来暑往的蛟龙,那谁还用得着服食黄金吞下白玉以求福寿绵长呢?那些让跪服的臣子喊着“万岁”的皇帝,无论是秦皇汉武,都曾开炉炼丹,以求长命百岁,若是他能让岁月永驻,免去世间生老病死苦,这不是再好不过的事情吗?
于幻想里上天入地,遣排光阴,他的神识又进入宫闱之中,慨叹一曲宫花红。在梦中,他假想自己是宫闱女子,垂缦焚香,数七星扑流萤,罘罳之上宫殿飞檐落下影子,绣着彩色鸟羽的匾额沾染上凄冷的霜痕,他抱着膝盖坐在冰凉的殿前台前上,抱着膝盖,看晨昏来去,听到蝼蛄吊月而鸣叫。宫怨诗,在中唐时期已经发展得较为成熟了。写这类的诗人,既有对宫中女子蹉跎青春年华,寂寞凄幽冷的同情和理解,但是总会不自觉的滑向自怜自艾的情绪之中,皇帝呀,你是明主,为何发现不了我的才华?既然在宫里,仅仅是这样的场景,我不如辞别而去!天公一定会为我倾一条水路,妾的家乡就在那沙渚之上,骑上那鳞密肤湿的鱼,就让我身后的水波随意荡漾吧。
岐阳公主曾经是李贺仕宦之途的最后一点希望。皇家园林,富贵奢华,桃红柳绿里,迎接了清癯落魄的李贺。李贺为岐阳公主的女儿写下诗歌《唐儿歌》“眼大心雄知所以,莫忘作歌人姓李。”他直白地表达自己渴望被记住的夙愿,岐阳公主颇为理解,也十分欣赏他。然而,她很快就随自己的夫君远去澧州,李贺的愿望再一次落空了。
无可奈何之下,惟有《梦天》。凡尘俗世,皆是烦恼。惟有来到九天之上,忧愁才能被淡忘片刻。他在天上看到了什么呢,“老兔寒蟾泣天色,云楼半开壁斜白。玉轮轧露湿团光,鸾佩相逢桂香陌。”月宫寒寂,寒蝉冷兔皆幽幽而泣。千年以来,他们的泪水洗刷了月宫的每一块的砖瓦,正是如此,这皎洁的清辉才如此一尘不染。诗人眯着眼睛,他仿佛觉得那圆月正在靠近自己。像是听到了马车的声音,那马车是如此非同凡响,白玉车轮轧露而来,让亮盈盈的玉盘沾上了湿气。他恍惚地睁开眼睛,原来,月宫真的就在眼前啊,那馥郁的丹桂清香就是他亲眼看见琼楼玉宇的证明啊。
“黄尘清水三山下,更变千年如走马”诗人就在月宫之上,好像成了飘飘何所似的仙人一样,他看到这儿是蓬莱,那儿是瀛洲,中间还有方丈神山巍峨矗立。黄尘清水,桑田沧海。万古仙山见证人世反复,千年也不过一匹快马经过一指头缝、一墙隙的时间而已啊。“遥望齐州九点烟,一泓海水杯中泻。”九州,若是人力靠脚去丈量,要丈量多少日月啊,可是从月宫上看: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天人视下,何不又如我们观之苍天所见到的景色?“天之苍苍,其正色邪?其远而无所至极邪?其视下也,亦若是则已矣。”碧海,水波浩渺,X纵使再如何远眺,也看不到边际。可是,站在这高高的九天之上,海水杯中泻,不过而已啊!
我们不知道李贺在醒来时,是何样的心情。毕竟在这之后,他信仰道教,在坛祭上写上种种问神问鬼的诗。虚幻之外,他又经历了几次挫折。他无路可走,无处可投,终于回到了老家,昌谷故居里,他整理诗稿,只是很快就在二十七岁那年病逝了。
– 江山代代才人出 –
这本传记分为上下两篇,上篇是《飞香走红满天春》,讲述了很多政治斗争的历史背景,让人看到李贺是身处何样的历史变化里。下篇是《一心愁谢如枯兰》,透过李商隐和为传记者的幻想,来写李贺离开昌谷故居、又回到昌谷故居、又离开、再回来,终结短短一生,如泣如诉、如怨如啼。传记作者孟红梅随心所欲地为李贺的生平写下图画一样的文字,光是昌谷故居,她就将它写得如诗如画:竹林畔长风小曲,短墙外采桑浣纱。
中途有不少她浪漫的猜想和特意使之戏剧化的相逢。
李贺,贺是贺喜。字长吉,长长久久、平安吉利。这是李贺父亲对儿子出生单纯的喜悦和朴素的希望。他的愿望落空了,只是人生悲喜何曾由人。
李晋肃和杜甫竟然是有朋友的情分在的。杜甫流落X县时,遇到旧年故知李晋肃,写下最为真诚的诗句:“凭将百钱卜,飘泊问君平。”再过了许多年,李贺最后一次来到都城,在作者的畅想里,他与岐阳公主夫君家中排行十三的弟弟——杜牧相逢,在她的设想里,李商隐因为欣赏李贺的诗才,痴痴探寻他生活过的地方,同样是神秘难懂,才情盖世,李商隐一定是理解李贺的。
她就这样要把这些唐朝最伟大的诗人们串在一起。即使没有深厚的情意,也会有灵魂上的共鸣,这种共鸣,是超越时空,超越一切的。
江山代代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
“虽世殊事异,所以兴怀,其致一也。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传记作者毫无疑问是浪漫的,她用她的笔,为那些不朽的诗篇之上升腾起的纤敏灵魂牵桥搭线。李贺过华清宫,杜牧也过华清宫。李贺隐秘晦涩,李商隐更情绪幽微。江山所孕育的人杰,冥冥之中,也许是真的有什么联系的。
“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
“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
“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
前人的哀愁被鬼府罗刹连同生命一起被呼唤离去,李贺在死后,是否还能回到他梦中游历过九天之上的三宫九阙?
“南山何其悲,鬼雨洒空草。长安夜半秋,风前几人老。低迷黄昏径,袅袅青栎道。月午树无影,一山唯白晓。漆炬迎新人,幽圹萤扰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