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宁夏,是件很幸福的事情。有充足的阳光,有分明的四季,还有别的省份无法享受的开斋节、古尔邦节。
蓝天,白云和微风,几乎是X节日的标配,“晴天过节,不影响上寺,不影响上坟,这是真主给的恩典。”父亲在世时总是这样说。其实,这和宁夏所属的大陆性半X半干旱气候有关,雨雪稀少,气候干燥,全年日照时间达3000多小时,是中国阳光最充足的地区之一。
晴天的感觉是说不出来的,只有自己切实的沐浴在它之下,才会有无法言说的美好。
我出生在一个X家庭,在一个X聚居的村落长大。关于童年的记忆,抹不去从X寺高高的宣礼塔里传来的悠长而又美妙的诵经声。那种声音,有种直抵人心的力量,让人安静,又让人忧伤。每天清晨被这样的声音X,看着父母起床,洗涑、沐浴,礼晨礼拜,在晨曦中,开始一天的生活,年复一年。
到开斋节或古尔邦节这天,父母起的比平日里还要早一些,礼完晨礼拜,父亲开始打扫院落,母亲就着晨曦的微光,捅火、烧水,将几天前就发酵好的面团加上干面、冷开水、鸡蛋、香油,和成面团,反复揉压,炉子上的油锅冒着轻烟,是要炸油香的前奏。
油香,是开斋节和古尔邦节的主角。在X的宗教习俗里,吉庆的开斋节,忠孝的古尔邦节,生老病死,婚丧嫁娶,生命中最切近的时刻,都要炸油香。
油香,对降生在X家庭的每一位成员来说,几乎是以“先入为主”的姿态,占据了一个人从诞生、起名、满月、结婚、丧葬的整个人生旅程,伴随着每个人走过人生的每一个重要阶段。在我浅薄的认知中,似乎没有哪一种食品可以像油香一样贯穿一个人的一生。端午的粽子,中秋的月饼,过年的饺子,腊八的粥……这些美味,因为被赋予了节日的概念,从而失去了与油香媲美的资格。
我至今记得,父母在世时多次遗憾地提到大姐结婚的事。那是上世纪六十年代末,大姐结婚时,家里的日子很紧巴,一年到头也吃不上几顿白面,更别说有香油和肉了。没有香油,炸不了油香,只能蒸了几个蒸饼,用“荤油”炒了几个“荤”菜,就算是办了场婚宴。虽然美满幸福的婚姻并不需要几个油香来证明,但那场没有油香的婚宴,一直是父母心头抹不去的伤,每每说起来,总是遗憾:“这辈子,亏了大女儿了。”
太阳升起来的时候,安静的村庄开始活络起来。X寺高高的宣礼塔里,悠扬的诵经声在云中飘荡。三三两两的老人,青年还有孩子,朝着同一个方向走去,那里,有一座X寺,承载着附近X乡邻婚丧嫁娶等人生大事。白色的圆帽,干净的着装,祥和的面容伴随着从容不迫的脚步,扬起一阵细微的黄土,慢慢的飘浮又落下。他们,要去X寺参加一年两次的会礼。
会礼,是开斋节和古尔邦节的核心。每年两次的会礼,是提醒每个X对真主,对父母,对家庭与社会的责任﹐劝人行善﹐止人作恶。节日拂晓,所有成年男性X在沐浴更衣后会聚于X寺,听阿訇讲“瓦尔兹”,然后在阿訇的带领下面向麦加方向鞠躬、叩拜,举行盛大的会礼仪式。此时,无论是达官贵人,还是平民乞丐,在面向天房朝拜的一刻,众生平等。
会礼结束,相识不相识的X之间互道“色俩目”,共同庆贺这吉庆又祥和的节日。平日里冷冷清清的坟地也迎来了最热闹的日子,在外的游子,在家的亲人都赶在这一天到亲人的坟头,念几段经文,祈求真主饶恕逝去亲人的所有罪孽,时高时低的诵念声,是生者对亡者最好的告慰。
女人们拉着家常,炸好了油香,炒几个菜,再做一锅粉汤,等着男人们从坟地回来,一起品尝——俗世里的平常,因了节日的恩典,幸福、安详,透着与平日里不同的光芒。
几个月前就已经单独挑出来喂养的那只黑头绵羊已被刷干净了皮毛,安静地呆在圈棚的一角。它是一X羊里最俊美的一个,体格健壮,毛色柔顺,没有任何的缺陷。几个时辰之后,它将面朝天房方向,在阿訇的诵念中,以体面的方式结束生命,它的生命价值将因服务人类而得到升华,它是造物主特赐给人类的恩典,是X向真主献上的“牲”。
“宰牲”,是古尔邦节的主题。“宰牲节”的叫法虽然通俗,但这个词的阿拉伯语原意是“献牲节”,突出的是一个“献”字。“献”在现代汉语里解释为:“恭敬而庄重地奉上”。恭敬,表示敬畏。庄重,则是因为虔诚。它源于X古代先知伊卜拉欣的一个梦境,X在梦中启示他,要他宰了自已的儿子伊斯玛X献给真主,以表虔诚。先知毫不犹豫照做了,他的儿子也听从父命心甘情愿牺牲自己。就在父亲反复试图用刀子割断儿子的喉管时,仁慈的真主派天使送来一只羊替代了伊斯玛X。为X这一历史事件,感赞X的仁慈,穆圣将每年伊历12月10日定为宰牲节。
每年的这一天,经济宽裕的X都要宰牲,可以是一只羊,可以是一头牛,也可以是一头骆驼,以表达对真主的感恩。宰牲后的肉品,除了自己家人食用外,其它大部分都要分舍给亲友和周围的穷人享用,通过这种惠及穷人的方式将所献之牲的生命神圣化,从而体现动物生命的价值所在。
我看着那只两个月前我亲自为自己选好的“牲”,想起了第一眼看到它时的情景:圈门前围了好几个人,都是来选“牲”的。有人担心自己的眼力,索性直接走进羊圈,羊儿受到惊吓,有点小小的X,一股脑儿地向圈棚深处涌过去。只有它,撇开羊X,径直往门口奔来,我的理解是,它直接冲着我奔来。它的眼看向我,我正看向它。短短几秒,我知道,我别无选择。我在它的身上做了个小小的记号,它带着属于我的记号,度过了生命的最后两个月。
两个月不见,它健硕了许多,毛色更加柔顺了。我走近它,摸了摸它的头,它没有躲闪。我以为它的眼里会有恐惧,因为我一直相信动物都是有灵性的,对于死亡,它们应该有预感。
它很平静。我用手为它梳理皮毛,它没有躲开,甚至,伸过头来,嗅着我的衣角。它的平静,让我想起了宁夏著名作家石舒清先生笔下马子善老人家的那头老牛。
我的“牲”,它是否也看见了那盆清净无尘的水,那把银光粼粼的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