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野性地一跨
古稀溜冰X之三
谌建章
果不其然,接到任务的第二天,佩夫就电告,他找到了三个小学同学,并将电话一一报给了我,说通过这三个还可能找到三个!
可能是事非经过不知难吧,接下来我竟以貌似商量的口吻来了个定向指派:
胡玲玲和王再玲好找吗?
他说:再玲不用找,作为老邻居,我们一直有往来,玲玲就有点麻烦了……
为什么在乎这两只“玲”,且听我慢慢道来。
先说第一玲——玲玲。
胡玲玲(右)和蔡立娇。
1964年暑假,是我小学的最后一个暑假,但对六丙班大部分同学来说,却是他们人生的最后一个暑假。
然这残酷的事实,事先却风不吹,树不摇,连鸟儿也不叫,像暴风雨在那晴空深处集聚和酝酿,没任何征兆可言。若说有点什么,也许就在我这天的一个行动里。
什么行动?
这天,在家等升学通知的我,忽见班主任文剑光急匆匆出现在了我家宗堂门口,也没进屋,就向我口授了几个同学的名字,让我当天务必给他们带一个口信。
这些同学是谁?口信内容是什么?我都忘了。唯独没忘的,是胡玲玲。
胡玲玲为啥没忘呢?
这恐怕和夏日升一样,记着她的乖。
因为文章刚写到这里,我通过夏日升的姐姐夏怀安,找到了这位也没上过初中的老同学,说我已找到了18位六丙同学。他问都有谁?我一口气说了六七个,他呢,不是这个忘了,就是那个要想一想,唯独说到胡玲玲时,他连说了三个“记得!记得!记得!”
我奇了怪了:你怎只记得她?
她个子高,身材好;她眼睛大,很活泼;她短跑得过冠军!
我连忙赞他:英雄所见略同,只是短跑冠军我忘了。
我记得胡玲玲,还其所以迫不及待要找到她,是因为我一直记住了那次送口信。
她家住在城外的城外——永丰蔬菜队。
相对当年的益阳古城,我们就读的东门口小学在城外。虽说是城外,但还有麻石街,虽说人行道不规整,但也还零零碎碎铺了些麻石,不像小学东头的永丰队,那里不说麻石,连砖头都很少。所以在我心里,那是“城外的城外”。
在那没有麻石的矮堤上走了很久很久。所谓“矮堤”,也是我的说法,是相对北面那条长春大堤而言的。
那条长春大堤也有味,只知保护农业,保护粮食,却把15里麻石街和5里蔬菜队挡在了堤外边。没法,市区居民与蔬菜队菜农就贴着资江,分别担了两条堤外堤。因为是计划外,上面没拨款吧,这堤外堤无论宽度还是高度,都不能和里面那条巍巍大堤相比了,于是我在心里便叫它“矮堤”。
当记者后,防汛抢险的跑多了,才知益阳农民对这种“堤外堤”有个更通俗的叫法,叫“巴圩(围)子”。
如果说,不是那次跟胡玲玲送通知,我也不会觉得那堤很长。因为虽说我班还有宋菊英、简伏秋、龚志邦、徐三喜等,都住在永丰队,我作为班干部,也曾去过他们家,但这次口信没有他们,就直奔胡玲玲家。所以走呀走呀,就感觉那堤特别长。
对了,对胡玲玲印象深,还因为她见到我时,在空中造型,来了个怪动作!
到她家堤段了,远远地,看到她在菜园里忙活。
我便懒得下堤,来了个隔空喊人。
玲玲一听喊她,见是我,将工具一丢,撒手就向堤上跑来。到了篱笆门口,竟运动员跨栏式地来了个飞跃,根据那飞跃的时间,可判断至少跨出了两米。落地后,又大步流星跑过了屋前那片开阔地,最后,三脚兩步就冲到了堤上。
读书时见过多少男女生跨栏,后来电视里,也见过包括刘翔在内的运动员跨栏,都没玲玲这种无从准备的一跨,那么X,那么利落,还那么激情……对了,是那种兴高采烈、风风火火的少女跨栏,也是一种近乎原生态的,野性的跨栏。
乃至我这样追忆和描写时,忽脑洞大开,运动其实和艺术一样,也源于生活、高于生活。跑步竞技其所以有跨栏这一项,其来源说不定就是这高兴使然下的菜园篱笆一跃,或情急状态下羊圈或牛栏的栅栏一跨。
未料,当兴之蹦也的玲玲冲到我面前,听我把事情一讲,竟像X气的皮球,一下缩弯了腰:唉——我以为你送通知来了呢!
玲玲聪明,活泼,读书一点不费力,她说的送通知,当然是指录取通知。我忽然觉得,是我,使她失望了。
因为失望,也因为这场空欢喜,几天后我在三中看榜时,便特别留意她名字。和“谌建章”三个字一样,也足足看了三遍。不过,我的名字犹抱琵琶半遮面地还躲在最后,而她却千呼万唤没出来……
以为她阶级较大,这次见面一问,才知她是因“海外关系”,并且她家也不是菜农,而是世代祖居在那里。屈指算算,距那野性地一跨虽已56年,但我还是希望她若是菜农子弟就好了,因为上面提到的那些菜农同学,当年一个不少地都上了三中。
现在的海外关系是香饽饽,谁都想有,也谁都想吃,当年的海外关系却像猛虎下山,能惊走九亲六族,即莫说升学,就连亲戚也躲得远远的。
一问,这海外关系原来是她姑妈。
玲玲说,姑妈年轻时是块读书的料,卫校毕业后,不知怎么就和姑父双双去了南京,就职于中央医院。中央医院是民国年代卫生部直属的大型国立医院,也是南京兴办得最早的医院,1931年以前还是中央模范军医院。
她还说,1948年,为报效祖国,姑妈和姑父又双双留学美国。然未待毕业,大陆便红旗插遍,他俩为了未竟的学业,只好暂时留居美国。
未料这一留,就留到了1964年,就影响到了胡家在国内的亲戚,下一代的升学、招工、提干,统统受影响……
现在想想,当年那些菜农子女不管成绩好坏,一个个都升了学,这对会读书的玲玲该是多大的打击!
然13岁的我,不说对其他没升学的同学表示一哈关切,就连对装在心里的玲玲也没啥表示,甚至几年后发现她在站柜台,也鬼摸了脑一样,没进去问个好。
人看极小,马看蹄爪,不用说,大家就知道鄙人这辈子人际关系有多糟,或有多惨!
直到第二年,我才知这些没升学的孩子,对父母的打击有多大。
那是我家对面的居民组长郭婶,从解放起就是街道基干,无论干什么都风风火火,抢在头里,这年却因丈夫的出身影响到了孩子。她扶着我家门框,一面恭维我母亲,说我家儿子个个有出息,一面叹息她儿子:“我安伢子才十二呢,就不让读书了,你说叫他干什么呀……”
提起当年那场升学,邓竹林在新建的六丙X里也回忆:
我家隔壁是谭范平和谭范波,与我们同届不同班,因为父亲是资本家,兄弟二人都没考上。范波是老兄,成绩一般化,范平成绩和表现都很过硬,接到通知就眼泪双流,口吐白沫,哭晕了。幸亏有邻居晓得掐人中,掐了半天才把他掐过来。
他这一说,我的记忆像装了个推拉钮,两兄弟的远景一下推成了近景:
他俩高小虽不和我同班,但初小却同了四年:哥哥高些,白些,嘴巴有点“泛”,且能说会道,还有点小调皮;弟弟矮些,黑些,嘴巴有点扁,言语不多,仿佛只晓得读书。若范平高小也在六丙,成绩不说全班第一,和前面提到的袁剑龙,及后面将出现的邓白泉,不是三国争雄,也会三家分晋,成鼎立状。
只是同学一场,知他俩不是一个妈生的,却不知为何一般大,还同学又同班?这次多亏了邓竹林,他在wifi里告诉我,他们的妈妈不是前后而是大小关系。不过我还是不明白,小时候常去他们家玩,为什么没见过那资本家的爸和那大妈妈呢?
虽不是一个妈生的,却是一个爸养的,但成绩和表现显著不同。若根据阶级路线中的“重在表现”,丢下哥哥,让弟弟升学,他们兄弟,包括爸妈,还有邻里,都会皆大欢喜!可是,他俩都被“一刀切”了!
范平呀范平,大半个世纪过去了,才记起你也是那个政策的牺牲品。现在,你们兄弟俩在何方,身体还好吗?
大概就是根据自身一贯的粗疏和懈怠,于是就有了为这些小学朋友创个X的初衷与愿望。便但愿能通过这一办法和渠道,联系并了解这些发小阔别后的远状及近况,也通过这平台,当面向他们赔个不是,或说声对不起!
佩夫像知道我心思似的,这天刚把“二玲”情况一讲完,其“宝马”就到了我门口,说玲玲虽不好找,但找到了一个与她有关但又不是她的电话,估计只要舍得打,希望总是会有的。
上车后,我便迫不及待地摁电话。
未料,一摁就传来她的声音:谁?
没错,仅凭一个字,就断定是她!看来这上帝也偏心,少女之声和老太之音竟然没甚区别。
我平息了一下激动的心,来了个鬼使神差:我,汤佩夫!
她有点吃惊:佩夫,你怎晓得这手机?
佩夫一把抢过手机,干净彻底地出卖了我:跟你说话的是谌建章,记得吗,是谌建章!
哈哈哈哈……谌建章呀……手机里传来一阵爽朗而又熟悉的笑声,和56年前那跨栏式一跃后的笑声没有二致。
这个戏剧性开头,使横亘在我们中间的56年,一下就缩短成了五六年,不,是五六天,无有了半点距离和隔膜感。当她说她家就在龙洲路某路段时,我便毫不客气,说赶快下楼,就等在马路边,我和佩夫五分钟就到!
和声音一样,她的模样与70岁也有大距离。具体一点,就是身材和高矮与年轻时基本无异,只是那容颜,不要太过细而已。便连连感叹自己,说我须发皆白,糟老头子一枚了,特别对不住老同学的是,本就身材五短,这两年又短了三公分。
她连忙安慰:除了头发,老板的精气神,特别是说话,和小时候一模一样。
一句“老板”,似碰到了真同学,也找回了真自己。那是小学二年级,一个叫“小狗子”的同学给取的,一经喊出,便如影相随了60年,在如今的“中学X”和“知青X”里,还喊得砸砸落。
话题很快转到那年我见了她没叫她的事,并认真给她做检讨。
她却轻松一转:你1987年叫过我呀,不记得了?我们在站厅里等公共车,你还指着脸上这黑疤子说,骑单车下坡时摔滴,留下的柏油印……
看来我的记忆有死角。对于33年前的这一邂逅,不仅她提起时我没印象,现纸写笔载了,还是没印象。我总以为小学毕业后她只留给我两个印象:一是篱笆跨栏,二是她站柜台我没叫她。
当弄清她没考上初中的原因后,便问,是否像其他同学一样,也读了民办中学?
没读,好多人劝我读我都没读!
为什么?
我气呀!考上了的正规学校不让读,读那些“门板”干什么?我就不信长大后找不到工作!也不信我今后找不到老公!
这话说得我和佩夫都笑了。
接下来自然便老公、儿子和孙子了,说全家除了她,文化都比她高,且老公听话,儿子有出息,孙子也会学习。我一边听,一边欣赏她房间,再想想我那些中学同学和自己,觉得她除了没中学生的名号,也并不少什么。尤其是我,那孙子还在洞庭湖里吹喇叭……
当说到眼下,我说60岁后,我为报社和网站打了10年工。她说一样,她前不久还在奥林匹克公园当门卫。我说可惜了,我打工的对面就是奥林匹克,倘知你在那儿,不就多“认识”几年吗?
一句话,说得三人哈哈不已……
(未完待续)
说明:因前不久手机作梗,将诸位的热心留言全部清除了,特此说明并衷心致歉。
往期回顾:
留念衍变成了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