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持人物琐忆(后野史时代的怪癖——偶读陈巨来《安持人物琐忆》(2011)II 杨典作品)

安持人物琐忆
作者按
本文为2011年所写,原载于当年《时代周报》书评版。因近日又读到陈巨来先生新版自抑印谱(见后文图),故特再转一次。

后野史时代的怪癖
——偶读陈巨来《安持人物琐忆》
 
自今年上半年始,一卷如民国汉语半文半白的“人物传记”在读书人间流传。这便是陈巨来之《安持人物琐忆》。陈巨来,名斝,字巨来,号墒斋,别署安持老人或牟道人、石鹤居士等。其斋名也叫安持精舍。陈之面貌奇古,扇风耳、尖下巴、身材瘦小、状若干宝《搜神记》中的一个妖精,或山魈小鬼。但其目光因多年专注,炯炯略凸,恍若翱翔欲俯冲之鹰隼,前额宽大而鼻梁挺拔,堪称古貌异人之奇相。陈本是原籍浙江平湖而寓居上海的近代篆刻大家。自民国后,他便与无数名流、美人、文友与书画家多有深交,如吴昌硕、吴湖帆、陆小曼、张大千、袁克文、傅心畲等。后来便将一生见闻,以野狐禅式之秘密随笔法记录之。其行文笔法,不让刻刀,堪称参透乱世百态,耳食心照,点染四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篇篇皆有“人情练达即文章”之气势。
    
不过,照今日之社会角度来看,《安持人物琐忆》里的掌故,也多有八卦幽默之风。在文言白话相间,不仅叙事是信笔写来,就是引用别人之诗文时,陈巨来也是很有“做大事者不拘小节”的精神的,常常懒得翻书,全凭记忆。如他引用袁寒云诗谏袁世凯的名句“绝怜高处多风雨,莫到琼楼最上层”,却误记忆成“……多风雨,风雨莫上最高层”。仅仅十四个字,竟然漏记四字。可见陈巨来刀笔阐幽,心羡魏晋,有时亦非“严谨”之人乎?

但这些文字瑕疵,并不足以掩盖陈的性情、机巧和一颗细腻的心。而且反而也从某种意义上证明了他不是一个掉书袋子的文人。

陈巨来《安持人物琐忆》,上海书画出版社,2011年

我们暂把本书称作是有野史怪癖的“世说新语”,则是因为陈一贯赞赏的名人风度。如他提到胡适当年亦与陆小曼关系暧昧,一度伺机想讲陆小曼收为己有:

据小曼坦白云:适之夫人为一老式父母之媒妁之言而成亲者,他对小曼颇有野心,以志摩为老友也,故无从下手,他之力促志摩安慰林氏,存心搞成梁林离婚,俾志摩与小曼分手,他可遗弃糟糠之妻,而追求小曼。及志摩死后,胡曾亲慰小曼云:不必靠徐父之三百元,以后一切他可负“全责”云云。

还有关于林徽因曾以同样一封电报,X发五份给徐志摩等人,以求众人热捧。徐志摩知道后又伤心,又愤怒,于是便舍林而求陆。更绝的“揭露”还有一些令人忍俊不禁的民国怪事。如陆小曼有一女同学管三小姐,曾为北京协和医院护士长。其夫名周亚尘,原系X一二等科员,被X次长陈地球特拔升任某铁路局长。她后来告诉陆小曼,她其实是陈地球的外室,陈惧内,所以用周作掩护。陈地球为防不测,还“买一个西欧锁阴套套住,非陈X不能与任何男性X”云。
    

在书中,陈巨来描写最细腻的人,除了傅心畲这样的文友,更多的还有如袁克文这样从X公子到青帮门徒,游走于藏书、妓女、鸦片、古玩、X和文学中的一代名流。其中对袁克文如何谦逊有礼、如何收藏海内孤本时一掷千金,如何蔑视一般X从不还礼,又如何做事无恒心,娶了七八房姨太太,或被小妾卷走所藏字画;如何带他去逛窑子,又如何嫖而不淫,从不在人前流露狎邪之气等,皆是手到擒来,栩栩如生。

除了善于写X,陈巨来也常写到如鸳鸯蝴蝶派的周瘦鹃的痴情典故,如:

(周瘦鹃)斋名紫罗兰庵,有一段失恋伤心史存在:他少时尝与一女士谈恋爱,有白首偕老之盟。女西名紫罗兰,亦姓周,为双方家长所不允,因旧俗同姓不婚也,是以不谐矣。故他遂取此花名为庵,并制一小锦袋,以周女所写情书装入,冬夏春秋,总挂在内衣中,以作X云。

读陈之书,内容异常驳杂,或写大词人况公周颐住屋大厅上不设一几一桌,空空如也,厢房门上贴一集南北史句,上联“钱眼里坐”,下联“屏风上行”,横批“惟利是图”。写吴昌硕七十纳妾,但小老婆却跟人跑了,于是吴昌硕便自嘲曰:“我情深,她一往”。或如章太炎以古奥艰涩之古文为人作祭文,他人无法读通,请其自读,章竟亦不识。或如在五、六十年代,与陆小曼之间的是非恩怨,互相揭发,陆小曼晚年难戒之烟瘾,死时,身边除了女儿丫鬟外,朋友仅剩下陈巨来一人。或云张大千十分好色,收女弟子后,总是动手动脚。或写盛宣怀的奢华葬礼,后人浪费资产,加上革命土改,大浪淘沙,七小姐也终成愚园边的“X”。或写程潜、杨虎、丰子恺、章太炎、马通伯、杨云史、陈病树、邓粪翁、步林屋等民国浮云,又写十大狂人事、李烈钧夫人、太极形意八卦内家事、纨绔荒唐子弟、弹词艺人、造假行家、票友、贵妇人、盖叫天的笑话以及张伯驹、俞振飞、徐凌云等戏曲往事,更写那时悬牌行医者趣闻、商贾雅好、书法家、诗人或洋泾浜的混球等。真好一部民国文武昆乱不挡之“近代诸子野史集成”或又一“世说门下之走狗”也。

陈巨来先生像

陈巨来本身力攻篆刻,师承清末书画篆刻大家赵叔孺,后专意于元朱文,其刀法细腻入微,精工铁线,边款时有时无,刀笔皆中锋瘦硬,力追魏碑,元朱文更有“三百年来第一人”之称。据说,当年如吴昌硕、张大千、吴湖帆等人用印,也多出自其手。陈生平刻印数不下三万方,乃是海上巨匠,一代金石之天才人物。也正因为如此,陈巨来与很多人私交甚厚,窥见不少隐私与尴尬的笑话,故写起人物来,完全荤素不忌,挥洒疾徐,猛料迭出。时而令人心惊肉跳,又时而令人临窗喷饭。

巨来一生因篆刻得名,也曾因篆刻遭劫。三十年代时,受梁鸿志招募,他曾出任过日伪时期的铸印科科长。诚如他自己说的“做了几个月的‘X’”。后来梁被枪毙,似陈这等文化人物,尚能过关。除了写书画家们得风流八卦,关于如梁鸿志之类历史人物,陈还在书中有一些难得的回忆,如:

梁氏平日手不释卷,所作诗,内行一致佩服,认为仅次于郑海藏、陈散原云,故凡擅诗文者,有所求,辄委为秘书或厅长也。

由此可见,日伪时期的官员,虽有“曲线救国”之荒谬,但也时常被心中之传统文化倾向所左右。陈巨来将梁的诗歌水平,与郑孝胥与陈散原等相比,可见非同寻常。且类似旧文人在文学与政治间的徘徊境遇,我们在汪精卫、胡兰成或黄濬等人的著作或轶闻中,也能看见一些。而且据陈说,梁后来在上海提篮桥监狱临行前夕,还曾写过《七无诗》等不少七绝诗篇,但陈巨来只记得其中如“儒家烦恼缘多事,不信空门事更多”等零星四句。这大约是民国乃至晚清“同光体“诗歌时代最后的残句标本之一了吧,然因梁的诗稿后被其妾所全部焚毁,无法追忆,殊为可惜。不过,在梁手下的那段经历对陈以后的人生有什么影响,“琐忆”中却一点没说。也许陈尚另有文章秘而未宣,也未可知。只五十年代后,陈被打为右派,或X中也曾有身陷X之灾,想来多于此历史有关。如《琐忆》中凡是语涉政治之处,作者或唱一二句赞歌,或战战兢兢不知所云。如提到女画师陈小翠“X”中不堪受辱而自杀时,陈便只慨叹一句:“呜呼,盖又一不信党和X终有宽大政策之人也。”又如写到女画家庞左玉自杀时,甚至称为乃“旧社会X小姐之恶习烙印有以害之也”。这些类似意识形态的话,实在与他别的文笔太不协调了。

窃以为,最可惜的是,陈巨来书中没有真正写过自己。

我说的写自己,是指写人性微妙的变化或心史。

写史“无我”,这也是中国文化的一个典型问题,或曰难以客观的怪癖。因中国自然没有西方基督教文化传统那种忏悔主义和自我赎罪之精神。即便是汉武帝写《罪己诏》或鲁迅所谓“我的确时时解剖别人,然而更多的是更无情面地解剖我自己”之类,说到根本,仍仅仅是一种文化修辞或批判罢了,还远非是成为本能的文化人格。

《陈巨来先生自抑印谱》,西泠印社,2019年

陈巨来的书中,写旧时文人相诋、同行互嫉等琐事甚多。其所述故事,真真假假,难以分辨。但通观全书,几乎每个人都有二三劣迹、绯闻、怪癖或笑话出现,读来趣味如高级八卦,极大地满足了一般读书人的窥视欲。而陈唯独对他自己的爱情或隐私完全不提,清澈幽默如X之莲花。这种选择性记忆之新野史写法,也是相当明显的。因在我看来,一切人都会有人性的缺点,也都会有年少轻狂荒唐之事。这是人伦之表象,也是任何时代都少不了的中国文化怪癖。况且在近代离乱、传统文化颠覆与X中翻滚过几圈的文人,或以风流多情见长的前朝遗民、X贵胄、名公巨卿和与脂粉红颜为伴的艺术家们。然倘若涉及自己的私事,便另当别论,或有自我诠释甚至超脱之嫌,这也就落入了俗套,也就少了一点《世说》中魏晋古人那种敢于X狷介风度了吧。好在陈之外孙孙君辉,在本书的《后记》中,引了陈的一段话说:“人要死在别人的脚底下,不要死在别人的手掌中。如果某人死后,大家跺脚感叹,大呼可惜!可惜!说明此人是好人。如果此人死后,大家鼓掌叫好,那此人肯定生前令大家讨厌。”从本书90年代曾在《万象》上连载近七年之久,特受欢迎来看,安持老人于一生轶闻与尘世挣扎中,终于也谱写了一卷近代“人物志”,这总算是死在脚底的,而不是死在手掌中的了吧。果如此,便幸甚至哉。

 
2011-9-7
本文原载于2011年10月《时代周刊》

陈巨来先生像

《陈巨来先生自抑印谱》,西泠印社,201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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