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是坏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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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小时候隔壁有一位邻居,家里有一个小孩罹患脊髓灰质炎,俗称小儿麻痹,说话时口齿不清,手脚是扭曲的,不能自己走路,也不能自己吃饭写字。他很少出屋,所以虽然离的那么近,但我们几乎是没有户外的交往,倒是有几次,他的妈妈邀请我去家里跟他看会电视,所以也算有点交情。
这孩子尽管经受如此苦难,他还是很坚强的上了学,努力而刻苦。
他是三年级时入的学,恰巧跟我同班。
他刚刚被他的妈妈搀扶进来时,除我因为早就认识他,其他人都觉得这位新同学很奇怪,基本生活不能自理却还要来上学,于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对他是敬而远之的,毕竟是不能在一起愉快的玩耍的同学,也听不清他说什么——孩子们交往的基础不存在,不去主动熟识也可以理解。
后来这一切改变于我们开始被直接和间接的灌输大量的有关美德的意识形态、开始认识到作文里一定要有美丽和丑陋、褒赞和批判、呼吁和抵制才能得高分的现实。
初期,我们当然不能免俗。
我们曾经不约而同的X搀扶老太太——如此的志同道合甚至连老头儿都不扶;
我们也在各种场所里捡拾过钱和钱包——侧面衬托了我国人民生活有了极大的提高,X众敢满地掉钱了;
当然我们还要拿着苍蝇拍到公共厕所和X桶边上打苍蝇除四害,这个倒是没瞎说,因为我们第二天真的要交一火柴盒死苍蝇。我就曾经为了交作业在一位专心X的叔叔边上啪啪啪打苍蝇被人给骂了出去。为了霸占X桶,圈地垄断苍蝇,胡同里曾经进行过大小几次战争,战争甚至波及院儿跟院儿、楼跟楼——这个风气要能延续到现在,网上开个店卖死苍蝇,能成产业。
那时的我们如同一X流动的天使,今天飞到景山公园捡钱,明天落到王府井大街谴责随地吐痰,后天又降临在各个楼里帮老太太们往家提拉菜,不辞辛劳的为北京的精神文明建设做出了极大的贡献。
后来,许是老师看不下去了,一个班里的学生一礼拜捡的钱足以引起有关部门的重视了;老头老太太出门买菜的时间学生们若不逃学绝对扶不着;寒假过了交作文一算日子都快数九了还在公共厕所打苍蝇,这完全不科学。
于是本着拨乱反正的态度,老师有意无意的开始提醒我们:你们身边就有帮助对象。你看人家某某,行动不便,做卷子虽然写不完,但是写出来的都对,写字很慢,但是人家作业可一点不落。人家比你们都强,你们要向人家好好学习,也要多多帮助人家。
大家是何等冰雪聪明的一X天使,一经点播恍然大悟,原来在我们身边一直潜伏这一位可以大幅度帮助我们提升思想道德素质的好朋友啊。于是同学们纷纷扔掉钱包,松开老太太的手,放下苍蝇拍,越来越多的人转头奔向了新的光明。
大家开始向那位小儿X同学伸出了爱之手,尽可能的帮助他,让他在学校的生活离不便越来越远,再没有心的沙漠,再没有爱的荒原。爱的奉献本来是好的,但是到发展到后来,这种集体的行善慢慢的就没了边儿。
一到课间,总会有几个同学凑到他跟前,问他要不要上厕所,不等人家艰难的说完就搀扶起来架到厕所去——至少有那么几次,以我对他的了解,他是想说“我没尿”。扶着上厕所这事抬X晚了的还就轮不到。
到了厕所,两个人架着胳肢窝,还有一位帮着扒裤子,并且在角度不好可能尿到裤子上时热心的帮着调整一下,一点不嫌脏。然后就一X人盯着人家尿尿,目不转睛,因为尿完了得及时把裤子给提上。这都是事。
上厕所一度让我们班女同学非常嫉妒,仅仅处于生理上原因,就少了一项这么可歌可泣可书写、又有长期稳定需求的工作,搁谁也不痛快。于是,在男孩子们把他搀扶回来后,还没等进班,就被女孩子们抢着接过来架着,并开始围拢上来嘘寒问暖。我那时候以为自己明白了影视作品里的“接驾”是什么意思,后来才知道“驾”不是那个字。
“椅子垫好了吗?”这边还没等他回答,那边又一位接上“帮你削铅笔吧。”我眼看着铅笔还挺尖的就又削了一遍,想必那段时期X妈一定发现铅笔比以前费多了。
“喝水吗?”人还没说话举着水壶就往人嘴边送,我估计他是真不想喝——喝多了下个课间又得让人架走盯着尿尿去。
从前,X妈要把他搀扶进班一直走到座位上坐好,后来慢慢的,搀扶到班门口就有人迎,没过一段时间走到校门口就有人出来扶,最X胡同口就开始有人等,自行车刚推过去,呼啦就围上几个,不知道的以为卖冰棍的来了,或者是什么少年黑社会团体集结于此图谋不轨。有一天我上学一开门,“X”一声差点吓尿,门口蹲俩同班同学,据说昨天下学商量好的,大早上起来不吃早饭,从另外一条胡同赶过来接他,真是深谙抢手活儿下手要早的道理:你们不是守胡同口去吗?我们从源头上就给掐断了。
当然这一切不是白忙活,同学们作文里开始出现了上述的好人好事,这些真实而又非常有闪光点的善举让我们班同学在作文方面傲视X雄,看到别班的孩子可以一脸鄙夷的说:“你们丫捡钱包了吧?又扶老太太去了吧?放学自发打扫教室了吧?真够假的。我们班不干这俗的!”。我们班当然不俗,“几年如一日的帮他提裤子”,字里行间把这事承包了。
这等优势让我们可以横扫各大校内作文展,所向披靡,独孤求败。真个到了难以抉择须得华山论剑那步也不怕,东搀西扶南接北送中撒尿,五大高手也全是我们班的,肥水绝流不了外人田。后来,有别的班的同学下课也腆着脸在门口等,看看是不是能有机会力所能及的插上一腿,以便能跻身高手的行列,但终究在重重包围外悻悻而去。
当然,大家在帮助他的同时也开始提升自我修养,“学习了、认识了、领悟了”很多,作文里也开始出现X裸的“身残志坚”或“身残志不残”等诸如此类的高端词句。一个同学糊里糊涂的写成“身残志不坚”,上课被老师狠狠骂了一顿,下课差点被半个班给揍死,印象深刻。
我因为与他认识的早,住的又近,平时在家接触的多,莫名的不太好意思去说这些做这些,几乎不在作文里写关于他的事情,还是埋头捡我的钱包和满世界寻摸老太太,所以我的作文从来没上过板报,我也从来没想过我就住在人家隔壁哪天也送他上个学。觉悟低的这个缺点还被我们当时的班干部批评了:“你那么好的条件,怎么不知道把握呢!”一脸恨铁不成钢的可惜。
班里念,板报贴,帮助行动逐渐成为一项运动,轰轰烈烈,搞的多半条胡同得老头老太太大离老远外就知道他上学放学,上个厕所前呼后拥的,低年级小孩以为是校长的儿子。
一直到了六年级,这些行动才被我们班换了的一位年轻班主任叫了停,这阵风慢慢的偃旗息鼓,大家又各自建立了更高远的人生目标。
后来小学毕业,我们不在一所中学,读完初中,我也就搬家了,再无联系。我很庆幸当年没有在那场运动中消费他的痛苦。在大家高声赞扬他身残志坚的时候,在七手八脚强行帮他做这做那的时候,在这场集体行善的恶意中,我不知道他心里是什么感受。
我今天写下这些,不为批判,我仍旧觉得我们那时候其实是不懂事的,我们这些普通孩子哪里想的了那么多?我们的出发点也未必是那么现实和充满恶意,只是怀着“他好我也好”的简单想法。
不过尽管那也许并非本意,但对方可能因此受到了实在的伤害。
我又哪敢保证我没当过坏孩子呢?
经历这些后,我在做所谓善事的时候,会在心里默默权衡,如何行善才能不带来这种恶意,道德未必是能解决一切的办法,同情易,理解难。
我现在也是这么教育我的孩子。我告诉他,不要站在自己的角度、以自己的感受随便向人行善,即便你觉得你真的了解他。
我们都是普通人,我们都当过“坏”孩子。
世间哪里有非此即彼的纯粹好人和坏人呢?大多数人于此是好,于彼是“坏”,才是真实的人生。这边唱来那边和,且看《我们都是普通人,我们都是好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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