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禽欲下先偷眼
读过的宋诗不多，也多半不太喜欢，觉得道学先生的“性理气”太浓。
叶嘉莹说，诗之最重要的质素即在其兴发感动之作用。这也便是“诗可以兴”“兴象玲珑”的意思吧。
那么在我读过的宋诗中，最能兴发我的感动的，便是林逋的这首《山园小梅》。
众芳摇落独暄妍，占尽风情向小园。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合断魂。幸有微吟可相狎，不须檀板共金尊。
从前一直对梅花无感，因为所有的感觉都给了荷花。
但是自从看过《如懿传》之后，就忽然get到梅花的好，因此在心中结下了一缕“梅花情结”。
爱屋及乌，因为喜爱如懿，所以对于孤山，对于林逋笔下的梅花，也生出一种别样的情愫。
《山园小梅》这首诗，从前读过多遍，但感受一直不强烈，直到最近几个月，才有一个念头在心中萦绕——我应该为它写点什么。
数度想要落笔，却又犹豫了，因为其中有一联，究竟是什么意思，心中仍不太明了。
我相信人与人也好，人与诗也罢，都有一种冥冥之中的缘分。若是缘分未到，便是强作解人也无济于事，若是缘分到了，自然能够心有灵犀。陶渊明说“好读书不求甚解”，那是因为强求也无益。
解诗，要做到与作者“心心相印”“了无余蕴”才好。所以每每遇到问题，我都会想起任大夫的话:参！
那么如今，我觉得我与这首诗的缘分，已经到七八成了。所以不揣疏漏写下来，以期就教于方家。
关于这首诗，其实争议挺大的。普遍认为颔联格调超绝，而颈联是败笔。（参见刘贞福《低俗缘何得高宠——评说林逋诗<山园小梅>》、孙绍振《“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好在哪里?——古诗词经典问答(四)》等论文）
这首诗除了颈联，其实都不难理解，所以归根到底所有问题就集中在颈联之上。
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合断魂。
第一次读我就晕了，偷眼？断魂？究竟是什么意思？好像和全诗的意象不太统一啊……
这两句诗，在我心中反复地参，参了许久，今天终于能给出一个答案了。
我的感受是，颈联的意象、格调、旨趣，与全诗是一致的。
这首诗，除了颔联之外，有一个贯穿始终的手法，那就是对比。
这是梅花之遗世独立与众芳的随波逐流的对比，是霜禽之孤高与粉蝶之低俗的对比，是微吟之幽僻与檀板金尊之喧哗的对比。
下面从头解起。
众芳摇落独暄妍，占尽风情向小园。
众芳，是指追名逐利的芸芸众生，这么说起来似乎有些抽象，但是反观身边的现实，不也有着随波逐流的“众芳”吗？甚至我们每个人心中，不可免俗都有这样一面。只要熏风来了，就一窝蜂地开放。
但梅花不同，她偏向冷僻处行。我梅花不是不能在春天、夏天开放，我也不是不知道“暖风熏得游人醉”的好处，但我不屑与你们为伍。那些蝇营狗苟，腐鼠X鸱，抱歉我看不上。正所谓“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
你们都谢了，我独暄妍，这一个独字，写尽了梅花的傲骨，完全是诗人的写照。占尽风情，有的评论认为“风情”两字低俗，但是，“以夫妇喻君臣”，以男女欢好之心，比喻忠君恋阙之情，这是自楚辞一脉相承的传统。
然而，你这样好，却不能被他看见。
只能“向小园”。“小园”二字，写尽了中国古代诗人心中“仕”与“隐”，“出”与“处”的矛盾。小园就是诗人的孤山，他选择的隐居之所。
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这两句是名句，也是我在全诗中最喜欢的两句。曾经反复吟诵，涵泳其间。
回忆如懿的生平经历，再联想这两句，便能有刻骨铭心的感悟。
如果依注解书，寻章摘句，自然没有什么意思，比起字面的意思，更重要的是这两句诗背后蕴含的那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格，他所处的情境，他的经历，以及他的选择。
那么，这两句诗有没有在你心中，引起某种共鸣呢？你有没有哪段人生经历，与这两句诗有异曲同工之妙呢？
我喜欢“疏影”、“暗香”的凄美，古人诗常有“叹老嗟卑”的传统，那么疏影暗香也不例外吧。让我想起“老病有孤舟”“艰难苦恨繁霜鬓，百年多病独登台”“潦倒新停浊酒杯”等句。虽然并没有那样苦大仇深，但其中的意蕴却是一致的。
然而林逋更加超脱一些。
“横斜”“浮动”，都不是张扬的。而是幽约怨悱，百转千回的。
“水清浅”“月黄昏”，意象是统一的。如此美好的梅花，也只有与水，与月相伴了。
水得其清，而月喻其老。
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合断魂。
这两句究竟怎么解？我犹豫不定很久，才想到《山园小梅》还有第二首。我觉得第二首的颈联，就是解开这两句诗的密码。
澄鲜只共邻僧惜，冷落犹嫌俗客看。
邻僧和俗客，是一对截然相反的意象。
那么我想，霜禽和粉蝶亦然。
霜禽，字面意思是白色的鸟，诗人“梅妻鹤子”，那么霜禽应该指“鹤”。这个意象出现在这里肯定不一般，一定是诗人人格的写照。
霜禽，欲下，先偷眼，字面意思是白鹤想要飞下来，停落在梅花树下，先偷偷地看梅花一眼。
为什么要“偷眼”？这个“偷眼”究竟有什么意思？难道是轻薄之意？
我反复读“澄鲜只共邻僧惜”，忽然有一个念头从脑海中蹦出来——白鹤是将梅花误认作另一个自己。
白鹤飞得很高，忽然看见地面上有一片梅花，还以为是自己的同伴——另一个白鹤，所以想从天上飞下来，停留在他的身边，先偷偷看一眼，是不是呀？我得轻轻地停在他的身边，别把他惊走了。好不容易遇见同道中人，有点怀疑，又有点儿惊喜的感觉。
粉蝶如知合断魂，粉蝶是春天才有的，所以它的人格应该是君子的反面，她就是那种趋炎附势，心性不定的人格典型。
粉蝶如果看见了梅花，一定羞愧得断了魂。这一句，定是羞愧难当，自惭形秽的意思。
（忽然想起《如懿传》中的令妃）
幸有微吟可相狎，不须檀板共金尊。
檀板金尊，自是富贵的代表。而微吟，便是霜禽的微吟，是诗人的微吟吧……
那么所有的微吟，便汇成了这两首诗。
又有评论认为“相狎”品味低俗，可是，这不是“亵玩”的意思，这是精神上的“狎昵”，志同道合，亲密无间的革命友情。
这便是我对《山园小梅》的大体看法。
那么，你觉得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