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流少年江湖行(诗酒趁年华)

风流少年江湖行
    
        世间有二物,水为其表,火为其心,一是纯酿,二是诗人。女人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酒做的骨肉。而诗人,是清泉酿成的美酒。千百年来,酒为诗引,诗是酒魂。诗人约酒,“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诗人劝酒,“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诗人贪酒,“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诗人醉酒,“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诗人醒酒,“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 酒是男人心中的火焰和柔情。小酌微醺、半醉半醒、长醉不醒、大梦方醒,是男人平凡或峥嵘的一生。

        曹操的酒,是英雄的酒,喝的是志向和胸怀。在他的心中,“夫英雄者,胸怀大志,腹有良谋,有包藏宇宙之机,吞吐天地之志者也。”煮酒论英雄,实质是英雄识英雄,英雄试英雄。前半生,曹操平定北方,得奇士郭嘉辅佐,行则同车,坐则同席,意气风发、所向披靡。郭嘉过世时,他嚎啕大哭,痛失知己,“天地广阔,博纳万物,遂容不下我郭奉孝,岂天妒英才乎?”郭嘉走后,曹操思念成疾。有时候,他在月下自酌自饮,喃喃自语,“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慨当以慷,忧思难忘。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曹操的内心,是热闹的,也是冷清的。君来,鼓瑟吹笙;君去,独自沉吟。曹操三哭郭嘉,哭的是天妒英才,更是知音难觅。后来,曹操在赤壁之战中大败。仓皇北还的路上,他又想起了郭嘉,内心凄楚,“若奉孝在,孤何以至此。”山高人为峰。万人之上的曹操,伟岸而孤独,呐喊声回荡千年,“山不厌高,海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有的人,觅贤才而不得。也有人,求圣主而不能。与曹操相比,屈原的孤独,是一种遗世而独立的孤独。论说酒量,屈原说第二,或无人敢说第一。他曾放言,“众人皆醉我独醒,举世皆浊我独清。”天下人都喝醉了,只有我一个人醒着。满世界吐得乌七八糟,只有我一个人干干净净。渔父劝他,“世人皆浊,何不淈其泥而扬其波?众人皆醉,何不哺其糟而歠其醨?”屈原不为所动,虽九死也不愿随波逐流,“宁赴湘流,葬于江鱼之腹中。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尘埃乎?”屈原的愁苦太深太重,深重到怎么喝也不醉,怎么醉也放不下。于是,唯有沉身汨罗江,一去解千愁。

        屈原的知音和酒友出现在一千多年以后,其时大宋已近黄昏,夕阳斜照下的残山剩水,一片颓靡。“X不堪尘世劳,且当痛饮读离骚。”陆游一边喝着闷酒,一边读着离骚,内心愤懑难平。大丈夫生当杀敌报国,驰骋沙场,现实却是一身抱负无处施展。他曾乐观过、憧憬过,“莫笑农家腊酒浑,丰年留客足鸡豚。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他痴痴地等,等到山重水复之后,柳暗花却未明。时光凉了热血,英雄落魄成了酒鬼。“一饮五百年,一醉三千秋”。陆游有多纵情,就有多无奈。天气阴冷,寒风刺骨,他只求与屈原同醉,醉在长江边,醉在残梦里,“天寒欲与人同醉,安得长江化浊醪?” 

        喝醉了难受,更难受的是醉后醒在半夜,清醒和虚空交织纠缠。“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辛弃疾几杯白酒下喉,热血燃烧,铁马冰河随风入梦。“来来来,兄弟们,让我们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大声唱歌,来日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 他练就一身文武艺,只为有朝一日“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只可惜一X来,发现自己做了一场大梦。欲再从头,收拾旧山河,无奈白发已丛生。“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是陆游、辛弃疾的幻想和悲凉。

        辛弃疾醉在热血梦境中,范仲淹活在冰冷现实里。“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江山如此多娇的背后,是将军白发征夫泪。男人即使坚强如铁,也架不住思念的酒。“黯乡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自长安一路往西,繁华的尽头是荒凉。弱宋如此,盛唐亦如此。醉后的王翰,会瘫倒在冰冷的沙丘上,大放悲声,“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渭城给好友饯行的王维,也是依依不舍,伤怀尽在酒中,“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建功立业,是男人一辈子的梦想,也是男人豪情和勇气,挫折和创伤的根源。电影《东方不败》里面有一首七绝,名为《江湖行》,道尽了男人踌躇满志、百转千回的一生,“天下风云出我辈,一入江湖岁月催;皇图霸业谈笑间,不胜人生一场醉。提剑X挥鬼雨,白骨如山鸟惊飞;尘事如潮人如水,只叹江湖几人回。”美人迟暮,英雄白头,天下风云不过是醉梦一场。纵然是一代枭雄曹操,也逃不出宿命和轮回。“神龟虽寿,犹有竟时;腾蛇乘雾,终为土灰。”他殚精竭虑一生,也未能完成一匡天下的梦想。他建立的盖世功业,在他过世后不到三十年便灰飞烟灭。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江水不息,青山常在,英雄不过是转瞬即逝的浪花。杨慎在流放云南的日子里,通透了宇宙人生。“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男人需要功业,也需要知己。功业是男人的光芒,而知己是男人幽深心底的一束光亮,是艰辛旅途中的慰藉和温暖。曹操比郭嘉大十五岁。他总是想,自己百年以后,郭嘉是可以托付后事之人,谁知郭嘉先于自己早早离去。曹操的有生之年,再也没有遇到第二个郭嘉,“一壶浊酒喜相逢”是他终生不及的人生体验。

        曹操的两个儿子,曹丕和曹植,天资聪颖,才华横溢。特别是曹植,才华更胜一筹。起初曹操认为曹植像自己,饮酒作诗,风流倜傥,一度是他的骄傲。后来他慢慢发现,其实这个儿子根本不像自己。 曹植的酒中,是文人的饮酒作乐、X欢谑,全无英雄的志向和胸怀,“置酒高殿上,亲交从我游。中厨办丰膳,烹羊宰肥牛。乐饮过三爵,缓带倾庶羞。主称千年寿,宾奉万年酬。”最终,曹操疏远了曹植。曹植死于忧郁。“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五百年后,曹植纵情豪饮的场景出现在了李白的诗里。其实,曹植是三国时期的李白。不幸的是,他生在了帝王家,醉在了浮华中,一生为江山所困。而李白生在天地间,醉在了山河里,江山也为其倾倒。
        
      李白是诗仙,首先是酒仙。在李白的眼里,唯有美酒不可缺,什么金银财宝、奇珍异宝皆身外之物,挥手即可散去。“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请客怎么能说没钱买酒了。快叫你儿子出来,把什么五花马、千金裘统统拿去换美酒。李白是真爱酒,两个人喝时,人不醉,杯不停,明天继续。“两人对酌山花开,一杯一杯复一杯。我醉欲眠君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一个人时,就把酒邀明月,边歌边舞。喝着喝着,就喝出了三个人。“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李白嗜酒,而且嗜得X,自问对得起天地良心。“天若不爱酒,酒星不在天。地若不爱酒,地应无酒泉。天地既爱酒,爱酒不愧天。”

        公元742年8月,李白迎来了人生的光辉岁月,奉天子召风光X。“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别看我天天和你们这些乡野之人厮混在一起,我可是要干大事的。春风得意的李白,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他没有想到的是,进宫不是辅佐政事,而是陪人娱乐消遣。宫中行乐,唐玄宗作曲,李白作词,杨贵妃歌舞,组成了华夏五千年最牛音乐组合。李白每次奉诏进宫,都是烂醉如泥,毫无体统,需冷水泼面方才苏醒。然而一番挥毫之后,写出来的诗竟是浑然天成,出尘脱俗。“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X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唐玄宗、杨贵妃对这个酒鬼是又恨又爱,恨其太无规矩,又心心念念其才华。只是对李白来说,宫廷犹如一个黄金囚笼,看似光鲜华美,实则压抑无比。他总是想,我李白一身才华,现在和逢迎谄媚的高力士有什么区别,和陪玩陪笑的杨贵妃有什么区别。不,是有本质区别的。李白真的醉了,醉到忘乎所以,要我写诗可以,请贵妃研磨、力士脱靴。“哈哈哈……”李白放浪的笑声回荡在大唐上空,那是盛世最璀璨的光。电影《妖猫传》中,杨贵妃对李白说,“大唐有你,才是真的了不起。”

        杜甫见证了李白的高光时刻,“李白一斗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管他什么天子,我是天上的神仙。天生李白,不是生了一个持重的政治家,而是生了一个狂放的诗人。离开了京城,李白回到了山川大河的怀抱,那才是他的真正归属。“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他乡。”主人若能放倒我,今夜这里就是我的家乡。在洞庭湖边,酒没有了,钱也没有了,李白还不甘心,“且就洞庭赊月色,将船买酒白云边。”今天姑且向洞庭湖赊几分月色,咱们把船划到白云边上买酒去。

        杜甫一生视李白为偶像,天子身边的红人,说不干就不干了,何其洒脱快意。773年,在河南洛阳,北X城的杜甫,偶遇赐金放还的李白。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两个好“基友”,“醉眠秋共被,携手日同行”,白天手牵着手游览大好河山,晚上喝醉了就睡在一起。这样游玩了一年多以后,杜甫突然觉得,白哥一心想寻访神仙,自己也是个神仙,云山雾罩,虚幻飘渺。和白哥这么玩下去,迟早有天人会玩废,身体也会喝垮。况且白哥已经在天子身边混过,什么世面都见过了。而自己刚过三十,正是考取功名、一展雄心抱负的时候。“男儿生世间,及壮当封侯。战伐有功业,焉能守旧丘?”崇拜归崇拜,现实归现实,杜甫果断和李白分了手,继续向长安进发——那里有盛世繁华,有男人的事业和梦想。

        其时,唐玄宗下诏,令四海之内有一技之长的人才全部汇集京师,参加朝廷选拔考试。杜甫摩拳擦掌,欲一览众山小,遍看长安花。考试的结果是无一人录取。宰相李林甫向皇帝祝贺,“野无遗贤”。天下的人才都已延揽在朝廷,乡野只剩下文盲和莽夫了。李白照见了大唐盛世,而杜甫见证了盛世的虚伪、糜烂和溃败。杜甫困居长安十年,没有等到金榜题名,却等来了安史之乱。不惑之年的他,极不情愿地开始了漂泊人生。漂泊的酒里,满是愁苦和孤独,“重阳独酌杯中酒,抱病起登江上台。竹叶于人既无分,X从此不须开。”杜甫病了,得了一种叫“不得志”的心病,终日伤春悲秋,闷闷不乐,“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

        秋去春来,海棠花开。春天的时候,杜甫会特别思念李白,“渭北春天树,江东日暮云。何时一樽酒,重与细论文。” 白哥,这么些年不见,你的头发也已经白了吧?匡山那有你读书的旧居,快快归来吧。咱们置酒一樽,细细讨论诗文,就像从前一样。“敏捷诗千首,飘零酒一杯。匡山读书处,头白好归来。”慢慢地,杜甫认识了另一个李白,他有多疯魔,就有多失落;有多狂放不羁,就有多心灰意冷。四海遨游,风吹霜打,他始终是一个人。杜甫多想再见见李白,可他们终究没有再相逢。据说,一天夜里,李白醉后在月下翩翩起舞,忽见月亮在水中荡漾。他纵身一跃,跳入江中捉月,再也没有回来。

        跟不上李白的步伐,杜甫只能在残酷现实中寻找片刻欢愉。他喝酒最纵情的一次,是闻官军收河南河北,“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云里雾里的杜甫,一下回到了青春年少。醉梦中的他,唱着歌儿,出四川,穿三峡,轻舟飞过万重山。回到家乡,是他唯一的最后的信仰。那里的人们简单纯粹,那里的生活闲适惬意。“舍南舍北皆春水,但见X鸥日日来。 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盘飧市远无兼味,樽酒家贫只旧醅。肯与邻翁相对饮,隔篱呼取尽馀杯。”

        从京城回归田园,杜甫猛然发现,原来李白在这里,大哥孟浩然、王维也在,小弟韦应物、白居易也在。韦应物直接给杜甫上了一壶酒,大哥辛苦了,“我有一壶酒,可以慰风尘。”白居易也跟着应和,大哥还没吃东西吧,先喝杯酒垫垫肚子,“ 腹空先进松花酒,膝冷重装桂布裘。”杜甫只是摆手,此刻他的眼中只有李白,白哥你还记得吗,当年我们白天喝酒写诗,晚上睡在一起,这些日子我“三夜频梦君,情亲见君意” 。李白迷迷糊糊,兄弟,和我睡过的男人太多了,我真的不记得了。我只记得孟哥,可孟哥却只记得酒。

        “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待到重阳日,还来就X。”孟浩然刚刚喝过一场酒,不待主人邀请,又安排好了明年的活动,老朋友,明年重阳日,记得再请我来喝酒哦。“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王维行走江湖多年,对兄弟的酒约也是从不拒绝,浩然兄你就放心吧,只要是陪兄弟喝酒,我一定意气用事,万事抛开,奉陪到底。时光深处,小小弟杜牧正星夜赶来赴会。他混迹在扬州青楼,玩了十年,喝了十年,醉了十年。半点功名未就,却赢得了个千古花名。“落魄江南载酒行,楚腰肠断掌中轻。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现在他迷途知返,只想和大哥们在一起,喝点小酒,聊聊人生,“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

        南怀瑾说,三千年读史,不外功名利禄;九万里悟道,终归诗酒田园。陶渊明青春少年时,也曾心有猛虎,“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夜深人静处,又不禁细嗅蔷薇,“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随着年岁渐长,他慢慢厌倦了异乡风景,越来越怀念故乡田园, “目倦川途异,心念山泽居”。四十岁之前,他在出仕和归隐之间徘徊,反反复复,犹豫不决。四十岁之后,他彻底想明白了内心所向所往,下定决心归田园居,“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刚刚踏入家门,美酒就已倒满了杯子。他忍不住提壶畅饮,内心感到前所未有的X和愉悦。“携幼入室,有酒盈樽。引壶觞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颜。”桃花源中的陶渊明,乾坤自在、物我两忘,诗中已无酒,酒中全是诗,“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悠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 欲辨已忘言。”

        飘然离去的李白是仙,悄然归来的陶渊明是佛,而苏轼始终在人间,走在悲欣交集的路上。1057年,20岁的苏轼带着弟弟苏辙X赶考,与张载、程颢、程颐、曾巩等一众大咖狭路相逢。在璀璨X星中,苏轼脱颖而出,大放异彩,一战天下知。主考官欧阳修惊叹,“读轼书,不觉汗出,快哉快哉,老夫当避路,放他出一头地也。” 苏轼一出,四海无与争锋。当世大文豪欧阳修也自觉避其锋芒,退意萌生。“把酒花前欲问君,世间何计可留春。纵使青春留得住。虚语,无情花对有情人。”宋仁宗对苏轼之才也是无比欣赏,引以为豪,“朕为子孙后代得了两位清平宰相!” 

        苏轼初入江湖,既逢圣主,又当明时。可他的仕途,却并不顺遂。他既不见喜于新党,亦不见容于旧党,他只遵从自己的内心。庙堂之高无处容身,那就去江湖之远吧,那里有更广阔的天地。在杭州,他的生活像西湖一样波光粼粼。不管是雨是晴,他在西湖上饮酒写诗。在他的眼中,西湖就是他的美人,怎么看怎么好看,怎么看怎么喜欢,“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离开杭州的时候,他与朋友大醉一场,顿觉天涯孤旅、前路渺茫。告别的话说不出口,唯有酒千杯泪千行,“东武望余杭,云海天涯两渺茫。何日功成名遂了,还乡,醉笑陪公三万场。不用诉离觞,痛饮从来别有肠。”

        时光过得飞快。不觉间,苏轼已经过了四十岁。事业寸步未进,心中的少年却依然意气风发,“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为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酒到酣处,他总是幻想,哪天天子突然醒悟,委自己以重任。他日率军扫荡西北,威震辽和西夏,扬眉吐气一番,“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可是,更多的时候,苏轼是清醒的、孤独的、苦闷的。中秋月圆之夜,他被李白附身。对着青天明月,喝了一夜的酒,自己把自己灌得大醉。“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上下五千年,能与月亮对话、和影子跳舞者,唯有李白和苏轼二人而已。但苏轼和李白又是不同,李白是黄河,豪迈大气,“黄河之水天上来”;苏轼是长江,深沉旷达,“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1079年,乌台诗案发,苏轼被贬黄州。别了温柔X的西湖,苏轼与雄浑壮美的长江相遇。如果说西湖是苏轼的温柔乡,那么长江则是他的导师和知己。朗月之下,长江之上,他想起了酾酒临江、横槊赋诗的曹操,想起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的周瑜,也想起了多情善感、早生华发的自己。他不禁举起酒杯,敬江月,敬众生,敬自己,“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恍惚之间,他忘却了自己,忘却了宠辱得失,诚服于江河湖海、清风明月,“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

        苏轼的后半生,动荡坎坷,颠沛流离,一贬再贬。放逐的路上,他醉了又醒,醒了又醉,“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他的命运,就像江海中的小舟,风雨飘摇,身不由己。从湖北黄州到岭南惠州,最后被贬到了天涯海角,海南儋州。他用豁达对抗着失意,流放到哪里,就吃到哪里,喝到哪里,醉到哪里,就把哪里当故乡、当田园。“江南好,千钟美酒,一曲《满庭芳》。”即使到了化外之地岭南,他也豪言,“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 到了宇宙洪荒的海南,依旧嘴硬,“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只是在一个人的中秋,在月圆的夜里,他内心的凄凉会突然泛滥成灾,怎么藏也藏不住,“中秋谁与共孤光,把盏凄然北望。”1100年,朝廷大赦天下,苏轼死于北归途中。他最终没有回到京城,也没有回到家乡。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酒醒了,梦也醒了,而生活还要继续,新的风景已在眼前徐徐铺开,“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头望望来时的路,归去吧,管它是雨是晴了。“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人生本是阴晴不定,风雨交加。既然如此,何不竹杖芒鞋当骏马,“一蓑烟雨任平生。”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酸甜苦辣、人生百味,都是经历;悲欢离合、喜怒哀乐,便是人生。正如酒,或醇或烈,或清或浊,或甘或苦,或烧如火,或寒彻骨。所以,人情练达之前,记得鲜衣怒马、快意江湖,“诗酒趁年华”;世事洞明以后,勿忘马放南山、田园归隐,“百事尽除去,唯余酒与诗”。

        如此,便不枉此生,不负此生。
     
     (干了这坛陈年老酒,记得帮忙转发)
       
                                                                             
                                                (注:本文图片音频皆源于网络)
 

与其相忘于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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